2024新一年随感 李幼蒸 视频上看到世界各地人众聚集准备迎候新的一年时的欢乐情境,我等老者对此竟有隔世之感。不仅青春不再,而且生命即将不在,然而却也真切意识到我们绝非仅是生物性个体之存在,而是属于大千世界内人类整体生命之“个例”。我们真正关切的正是人类整体的存在状态。时当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发达之际,同时也是人类最具自相毁灭危机之时。为什么?原因复杂吗?非常简单,非常直接,此为历史自然发展之结果。古今最大差异表现在:古时世界平稳延续,未来可以预期,而今世界加速巨变,一切不可推测,只有一事却千真万确:人类已储备了迅即自我毁灭之能量!这 才可能是 “历史的终结”(而不是什么历来“末世论”提出的“怪力乱神”之解。怪力乱神者,趁乱谋利之徒也)。然而,另一方面,我们看到的又是人类文明史上前所未见之“唯物财主义大狂欢”情境。从IT到AI似乎正在为人类展开无限光明美好的未来,而且是在绝对“唯物质主义”的意义上意图将人类改造为科技物力之奴隶。(马克思一代所最憎恶的金钱奴隶观,不料百余年后果然成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现世真理)一个永恒问题得以继续提出:我们人类是不是非得“吃喝玩乐到死”才算“不负此生”?今天人类所面对的哪里是什么德里达、海德格尔、福柯等所面对的“空对空问题”,而是实打实的“唯物欲主义问题”。
在人类即将进入全面机械人自我改造时代,回看古老文明中的“诗词曲赋”时其意义又何在呢?人类历史是这样走过来的:一方面他不得不在“历史客观”(宗教,政治,经济,军事等)框架内,以受规定的方式,被动生存,另一方面,其作为“人物种”而日益增进的精神力又可在心理世界内平行跃动。的确,古代历史环境仍然为此提供了内在精神生命自由表现之心理空间。古人诗词唱和,“虚”度一生,遂一事无成,却成为民族、人类精神命脉延存之共同生命实体的组成部分。我在《儒学解释学》下卷一处小注中曾“故意”点出钱钟书先生美学判断力的局限:非欲有辱贤者,而是借其指出人类是如何混淆了事功(H1)和精神(H2)间历史认识论区别,遂以为陆游、辛弃疾等诗词表现了危机时代的“书生之见”,而忽略了那些文艺表现正是使南宋成为中华精神史上最灿烂光辉一页的“实体”。这些精神实体实实在在地充实着、延续着中华精神文明的命脉,它们残存于征服者的物理空间,却可逢年春风吹又生。我在近著中解释,为什么在晚清凋敝之余,竟可在又一次外敌侵入前夕凭空出现了一段现代化文明飞跃发展期(其公认表徵即今日不少院校均乐于将校史推原于此“黄金时代”,可见其中“黄金”二字非虚誉也)。此即中国封建时代结构内存在的二元性:此即指封建时代亦曾为人类提供了有限精神自由空间,使得读书人得以不论顺逆均可于中 “自我砥砺”。结果,当现代化到来时,此结构二元性迅即分裂(可见千年埋伏的仁学精神力如何强劲),在与传统外在历史框架隔离后,迅即“脱颖而出”,四面八方大放异彩,而且完全独立地一一出自读书人个体。于是我们才有了直到今日人们赞叹不已的“清后儒生气质”。(今日各届动辄称之为“大师”者,亦可见时人对前贤景仰之概)殊不知,那一代人精神上都属同一根源:即隐藏在“儒教”体制内的孔孟仁学(不能读解“制”与“思”之间的外在叠合而功能分隔之真际,正为海外新儒家百年来时代认识论误区之根源,所谓国际汉学,更是远远不得其解)。他们无人不是自幼读诵论语而养成其一致人格者。(由于同一理由我们会大叹宋儒风度非现代人可及也 。)
人类历史现代化以来,历史的各个层面一一发生了结构性突变,所谓“精神生命”的构成自然也在随变之中。这就是为什么说,今日诗词曲赋必然须演化为现代人文科学形态之理由。两宋时期的“精神与物质”分野生态,不可能再简单化地延续到今日之认知,精神内力与精神表现的形态,不再可能如古代时那样单纯地并在。时代对精神的要求趋于复杂化,其中“知情意”三界的相互关系,也必须与时更新(今日泛物质化文明笼罩世界,以至于形形色色粗简至极的民间迷信趁机蜂拥而出,以其麻痹真实精神理性之各类神话故习,在唯物质主义、惟商业主义羽翼下,变态滋长繁衍,通过“真物质、伪精神”方式,与AI等合流,共同企图瓦解真精神力以期达至彻底“物化”人类的终极目标。商人式知识分子成为今日民间迷信之有力支柱,可见“真物质”在“后现代主义时代”如何在与“伪精神”比翼齐飞),二者共同朝向着瓦解精神生命力基底(主体意志机制)之目标(所谓民间信仰泛滥,完全是时代商业化文化泛滥之表徵,此与“真精神”毫无关系!)。此类普遍趋向也同样反映在人文科学世界,其突出表现即我们三十余年来逐渐认识和发现的世界人文科学思维的系统性“理性去势化趋向”。其中原委多端,本人中外著作对此亦多有解析,此处不论。
** ** ** ** 年终之际,以往习惯于应景著文,回顾与展望,而本年殊乏写文冲动,无他,世局过于透明,人类要务都已归结为“高科技”一家,真技术家与伪思想家并存于世(二者均以造成“影响力”大小为人类智慧标准),人类为其裹胁前行,夫复何言?不久前先后收到两位不具名实的现象学爱好者来信,希望交流学术。相关技术性问题,本人著译中多有阐述,此非三言两语可应答者,故抱歉未予回应。而此一失礼与本人几十年来推崇现象学研究的初衷岂非自我矛盾?关于现象学,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学理问题,中外典籍,汗牛充栋,自非本文主题,而仍欲就胡塞尔学引申问题略及一二,并成就此小文,以略抒岁末年初君子不可“无言”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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