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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之别

时间:2023-05-19 08:41来源:未知 作者:李幼蒸
略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之别 --- 高科技时代如何发展精神文化? 李幼蒸 【按语】本人摘要版阳明学论文即将发表,文集《阳明心学的现代性》亦在编辑之中,未尽之言,复又 纷至沓

 

略论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之别

---高科技时代如何发展精神文化?

 

 

               李幼蒸

 

【按语】本人摘要版阳明学论文即将发表,文集《阳明心学的现代性》亦在编辑之中,未尽之言,复又 纷至沓来。值此全天下非高科技不足言论之时代,拟于网上续申己见,以示人间之理素有异同也。

 

按照本人提出的人类历史二分法,物质文明史与精神文明史,在直观历史长流中虽然杂混为一,在结构与功能的潜在维度上则判然分为两轨,此一史学认识论划分虽然特指其“构成”,但实相关于不同之价值标准。在人为万物之灵认知中,其不同于其他百万物种的“第一灵”即价值信仰也。偏偏此与作为“第二灵”(因此“灵”今后可与机器人无限程度上相分享)的科技能,并无意义论和价值观上的关联。(马斯克等当今科技大佬等颇欲以其第二灵 裹胁第一灵,可谓不自量力之至。)此类价值观混淆,正是源于对人类文明二元路线间的认知混淆(资料层的同一知觉性和功能层的价值分离性间的混淆)。现代文明史研究在反思人类历史时,是否应该在物质与精神的两个维面上加以区分呢?人类历史是因为物质文明的创造还是因为精神文明的创造而可特别突显“人”之特殊性(尊贵性)呢?史学家,考古学家们动辄举出几千年前的金字塔遗迹以作为早期人类文明发展“伟大性”之实证,借以突显 物质文明的成就。然而此类“文明”遗迹,除了表现出原始力学直观力的智慧成就外,其本身的“伟大性”何在呢?是特指其空间上的庞然大物,还是指其内埋藏的法老遗骸之“神圣性”,亦或当时万千信众对“伟力”之迷拜性呢?作为神权政治的遗迹,金字塔自然与精神文化无关,尽管人类习惯于将古代超自然性迷信归入精神文化类。而此庞然大物倒是成为了曾有万千奴隶致死辛劳、扑倒其下的永存符号。物质文明遗产往往具一币两面性:个别法老神之伟大性的背面则是万千奴隶之悲惨性。同理,古代雄伟的建筑遗存,岂非多与 “帝王将相”的熏天权势相关联?亭台楼阁,作为今人之观赏物为一事,作为封建时代高度不平等的人际关系符号为另一事。这样的辨析当然不是要古今不分 地算历史旧账(国外今日的确有人古今情境不分,倒算历史旧账,要为祖先曾经为奴者的后代发放 大额补偿金,殊不知,直到十八、十九世纪,人类历史上无代 无地无奴隶劳作与买卖之惯习)。区分古今是非标准为一事(此为一认知层次),欲将二者混一论述则为另一事(此为另一认知层次)。我们今日区分古今价值观异同,是为了更理性地勾勒当前历史认识论原则,以清晰呈现科学时代物质性文化和精神性文化的区隔。问题在于,纵观物质与精神的双轨人类文明史中,何者更能合理地代表“人”之所以异于其他物种之特征?【单维智力肯定不是,作为“人造人”的机器人,肯定将在多方面不断超越自然人,但机器人或由 AI创发的各类智能体还算是人类之衍生品吗?而其创造的物质文化品将无限地超越历史上一切人造物!我在最近的英文论著中主要的“设题”即为:高科技发展的无限性将摧毁一切物质品的价值性,因后者可被无止境地否定。此种“无限大”(infinity)难道不是在形成无穷远未来的价值虚无性吗(∞ = 0)?百年后的人类视今日特斯拉尚有何等“价值”?千年后呢?人类已然走上“物质技术更新”的不归路!此一高科技的无限性前景就会是人间的“极乐世界”吗?这个未来物质世界与人类精神世界需求,会是一回事吗?】支持物质文化产品的智力维,不仅可穿越人与其他兽类的界限,而且还将为未来“人造物种-机器人”所超越,而意义、价值、信仰等心灵维则为人所独有。人之所以为人端在于此。如是,就人类文明发展而言,本来应该是物质文明为手段、精神文明为目的,而今全球唯物质主义时代则逆反行之:不是物质服务于精神,而是精神服务于物质,并正裹胁着全人类朝向准机器人化世纪在大步迈进。

 

作为人本理性主义者,我们自然不情愿被正在垄断人类文明大方向的高科技文明所辖制;反之,人本理性主义者于此空前认识论危机时代,自然会想到马克思一代学者当年着力于人类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优先性的立场(人类认识自然为一事,认识自己为另一事,哪种认识类别对于人类更重要呢?),并会从同一角度反思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关系问题,从而更合理地认知中华传统精神文化的时代性意义问题。强调中华悠久历史的精神文化侧,乃因其中蕴育有促进新时代人文社会科学理性化发展的一种激动力。如何从古典直观性话语中“读出”其现代理论性,正是新世纪以来超越上世纪人文学术方法论的关键所在。那么,什么是“中华精神文化”的代表呢?是金玉珠宝“物质”,还是诗词曲赋“精神”?精神如果体现在文化中,此文化的内核是指精神追求目标还是指通俗娱乐工具呢? “精神文化”不仅泛指精神文化史上一段段古人优秀精神实践之遗存,而且特指该时段文明实践者呼之欲出的精神创发的生命力。精神作品系列及其中活生生的创作者的心灵冲动,才是精神文明史上最可贵的价值。(相比之下,今日人类追求“名包”并炫示于人的“冲动”有多么低俗,但人类已入“芝兰之室”,不知物质与精神之区分了。同理。如何能够期待今日新青年如何分辨“动漫游戏”与“经典名著”的价值高低呢?古代用宗教代替精神,今日用娱乐代替精神,二者可谓异曲同工)由于几千年人类历史场景大多为人类自相残杀、争权夺利的战争所填充,精神文化创造的若干“瞬间”显得何其稀缺可贵;我们不妨称之为历史长河中 转瞬即逝的一段段灵光束。(古人云“万古如常夜”,其意即人性精神价值高于一切,生存具有“意义”以此。言外之“解释学引申义”:赋予生命以意义的不是制造物财的技术,而是激发心志的精神)我们试举近代史以来的一些例子如下(此处不谈自然科学和社会政治领域内的重大现象):

 

  •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不仅艺术大师频出,而且标志着几千年来人本主义正式 降临文明世界的开端;其历史意义正表现在抬高现世贬低来世,抬高人本抑制神本的、中世纪末期的“以人为本”的强烈革新呼唤(如果此世只是前往“极乐世界”的过渡,当然不须着力营建此世了);
  • 法国1:十八世纪启蒙时代几十年的精神创造价值,我们不谈其深远的或正或负的物质史上的作用,而是特指其人本主义理论思考上的空前突破及其对其后现代文史哲发展的决定性影响;但“大革命”后,其集体创造性的精神元气迅速消失。(实际上,进入十九世纪后开启了全欧洲综合科学发展的统一进步史阶段,法国融入其中为其组成部分,但大革命前几十年的法国“群星汇聚”的戏剧性历史节已然终结)
  • 英国:从洛克到亚当斯密和休谟两个世纪的实证经验主义思考,奠定了哲学社会科学的科学理性主义基础,至十九世纪落实为科技工商政法现代化历程和现代文理经验科学的基底之一;此一思潮对于人类物质文明史的发展贡献至巨,而其偏于物质科学创造和社会发展的影响自不待言而其对嗣后高级人文科学的影响仍逊于欧陆。
  • 德国:十九世纪末前后, 德国一切科学(自然,社会,人文)的成就都堪称 世界第一,而从人本理性主义角度看,其中理论思想史上最具承前启后创发性的新康德学派、历史解释学、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和布伦塔诺-胡塞尔现象学等,可谓人类人文思想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50年;不仅指其各领域内的理论思想成就,尤其指各学派背后显示的强烈精神世界生命力。不幸

此一当时世界人文理论界最前沿的哲学理论思潮,纳粹以来戛然而止,战后不复存在,可谓元气大伤。十九世纪中叶成为现代思想史上的分水岭,其前的德国古典哲学时期属于“玄学与科学混杂期”,中叶以后以德语语系为基地形成的现代精神科学新时期,则属新旧世纪交替间形成的重要过渡期。

  • 法国2: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十余年间的广义结构主义符号学思潮,可谓集二十世纪精神文化领域内实证理论之大成,它与社会物质史轨道上的世界学运之躁动同时发生;再度群星汇聚,灿烂一时,却很快被全方位商业化时代的后现代主义所排挤而顿失其广义文化与学术泛实证主义再整合的后继力。(本人在2004年里昂国际符号学大会上提出结构主义与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类比,当时本人对于国际符号学运动的热情不减,今日回顾不过是在为“先贤永逝”敲击晚钟罢了)。后结构主义、后现代、解构主义等反理性的、故作深奥的作品,标志着国际人文理论前沿走进了死胡同。后现代主义标志着该民族精神的轻浮一面,此一现代思想界的轻浮性与罗伯斯皮尔时期的政治轻浮性间,并非没有民族性的关联。他们重视个人主义独创性,即重视人际间的自我智慧炫耀性,“语不惊人死不休”在文艺领域或有其用,而在人文科学领域则属自残行为。(而今日该派仍然占据世界高校文科理论主流之一,破坏力甚巨也。)
  • 德法奇特的思想史悖论:既曾是文明世界上一时最具创造性、积极性的理论思想发源地,也曾是破坏文明、制造人文理论垃圾的国度。两国既曾是敌对国,又曾是荒谬理论思想的合作国(黑格尔-海德格尔为两国共尊的思想神;后现代未曾得志于德国,盖因德里达等欲以首先颠覆词法句法等表达工具本身以破坏人类共同的思想交流规则,此一法国时髦亦不合德人气质也。至于斯洛伐克出身的后现代人之错谬肤浅尤可暴露思潮之无聊)。十九世纪初貌似理性实为非理性的德国形上学思潮(还曾带动了启蒙时代后正在诞生理论思维兴趣的俄国文艺理论家们{本人高中时期亦曾一度沉醉其中};甫从东正教精神苏醒的俄国文学思想精英们以为“理论”即应如是般!),在被胡塞尔真理性主义驱魔后,三十年代竟然经由东欧知识分子的引介,在不善纯哲学思维的法国人文界布下了其后影响法国思想界近百年的“新玄学网络”。后者在结构主义短短一二十年片段前后两档非理性主义狂潮(存在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及尤为可笑地间接控导着大洋彼岸的、复低一个逻辑段阶的比较人文理论界的思想方向)中成为其主要理论支柱之一。按照理性人本主义认识论和伦理学,人类到了应该辨析:理论语言编织术及其抽象文字织体的繁复性,并非即可视之为高级的“理论文典”!以“后现代理论”泛称的一切当前非理性主义理论派别的共同倾向是颠覆理性人本主义伦理学基础。但是最近以来,本人越来越领悟不值得为它们花费精力时间加以辩驳(他们的营销策略正是意图以其惊世骇俗之论引发争论借以扩大知名度),因为他们对于理性人本主义伦理学的瓦解图谋本身并无真实理论性价值;毋宁说他们的流行实乃当今学术市场化的产物,如果卷入其争论,正好如其彀中。
  • 俄国:近来补读了大量俄国历史和思想史书籍,更加从全新角度确认(本人中学时代浸润其中数年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的特殊精神文明史地位;其价值并非可仅用“文学”二字标志,而且其深意更非可从其知识论(与西欧比)较低因而其社会问题思考不免粗浅等现象推知。今日被现代文学派轻视的俄国文学价值表现在其对人类精神命运探索的民族意志力之集体迸发。此一前社会功利主义时期的俄罗斯文艺精神原生态,虽然为其多元特殊民族历史轨迹之产物(北欧蛮族,古斯拉夫脉络,蒙古统治,东正教植根,俄罗斯复兴,彼得大帝、凯萨琳女皇西欧化改革,农奴制,十九世纪反反复复的“西化派”与“斯拉夫主义”的交织推进,知识分子幼稚的“走向民间运动”,历时一个世纪的知识分子反专制运动,等等),却代表着后启蒙时代人类对精神事业的纯真探求热情(此一精神追求虽然根植于俄罗斯历史精神原生态,却肯定是朝向现时代和未来的,包括其所谓“虚无主义”或怀疑主义;我所推重的此一俄罗斯精神,完全不同于古典斯拉夫主义和东正教专制主义,自然更完全相反于索尔仁尼琴的肤浅东正教情怀。索氏自称为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继承人,其文化教养远远不能与上世纪知识分子相比,而其东正教大斯拉夫主义立场足证其文化根底之欠缺,其影响力全属政治类,可谓根本不了解现当代人类精神文化理论问题所在。这些是不可能根据其古拉格亲身苦难经历中产生的。须知:肉体苦难并不产生深刻思想!)。这恰恰是今日世界文学界所欠缺者(或者,今日所说的“文学”,已非十九世纪所说的“文学”,此事非关系于彼此知识高低与经验多寡)。有人说,十九世纪伟大俄国文学是过渡阶段的不成熟作品,就社会科学认知言,的确如此,但赫尔琴,屠格涅夫,契科夫等的精神创作价值,不是以其当时现代化未深的知识论和政治论来衡量的,但那是一代人正在探索表现的理性人本主义的醇厚“精神生命力”。虚无主义就是怀疑主义,怀疑主义就是理性主义。其背后正是“原生态的”、理性人本主义伦理性的生命冲动。人所皆知,此一十九世纪古典俄国思想,正是摆脱了“沙皇和教会”双头鹰压制的一种现代化思潮,其创发力甚至于后来者居上,在世纪末其后一跃而成为欧洲文艺思想追求的最前沿。【参见拙译《结构主义》】自此之后,所谓“俄国文学精神“不复存在,而且和同时期德国哲学一样,永远无法复兴了。1995年旅游圣彼得堡时,我的荒废已久的“俄国情结”在涅瓦河畔突然迸发,日日独自在书店和博物馆寻找昔日的帝俄生命痕迹。并决定重拾俄语,以便迎接重生后的新俄国思想。(当我和俄国朋友畅谈自己青少年时醉心俄国文学时,对方不经意回应说:难道你不知道奥博洛莫夫吗?他们只说不做,一做就做歪了)又近三十年过去,终归复成泡影。历史就是如此吝啬,也正因此文明史上的稀缺性后世反而弥足珍贵。
  • 中国:在三千年的思想史长河中,远的不提,在我看,近代以来,最须关注的是从阳明到宗羲一线的浙东思想精神(含括顾宪成、刘宗周等中间传继者)。不是指其社会政治史上的作用,而是指其可上溯南宋的、兼扩文史哲的伦理实践学传统。此一用“浙东思想”所泛指的、跨越明清两朝的近百年思想史的核心部分,即由阳明心学和宗羲史学综合而成的仁学人本主义伦理学精粹。阳明学的宗旨并不在于其充满传奇性的剿匪锄奸事迹,而在于其戎马倥偬之际,三五学侣山林问学之念;其第一关切在于心,而非在于物(如今阳明学反其道而行之,普诵其“物迹”而不识其“心意”)。宗羲学于天崩地解之会,其舍身赴义之举故非顾炎武可望其项背(顾学被评为清代第一学,实因其所谓考据文字为清代“官学”所需也;而章太炎等斥责的宗羲晚节不保实乃迂腐之见。也正是这类“浅见”者,也不能判断“太平天国”之本质。宗羲隐没四明山深读王学、刘学旧籍,于天下变局已定,历史翻篇之后复出而开启另一精神生命事业,此为何等庄伟而睿智之家国胸怀。其精神史上的意义,并不判定于其知识论上的不足,而须评定于其心志、态度与大方向的端正性)。不过,我们也应发现其史学理论上蕴含的现代性倾向,此即其将学术思想、政治实践、精神意志三者融为一体的史学求真求善而非求胜求成之精神(古云“求仁得仁”之现代解何意?正因物学与心学不同轨,各有不同之实践学逻辑,心学通向精神志业可言其必,故可不因外势所挫而丧志。宗羲匿踪四明,力读宗周藏书二十年后复出于甬上书院,此乃何等俊伟意象!)。“历史”也是物质史与精神史的叠合混存场,囊括内认知与外行动两极,这正是时至今日史学界与哲学界都须重新反思的实践论大课题。所以合读王阳明与黄宗羲,是新阳明学和新浙东精神重铸的具体步骤之一。这也是本人十几年前应邀参加余姚阳明学研讨会(我曾去函转达大会对耿宁先生的邀请,为其婉谢)时提出的论文主题。其后多次在不同场合参与论述过广义与狭义的浙东思想(用“思想”而不用“史学”,以免窄化其精神面高度)。宗羲出山后的余姚会讲,虽亦开启了有清浙东史学之余绪,然全祖望、章学诚等仅可称之为史学大家,而难以继续展发几百年来的浙东思想之创发力,此乃清廷系统钳制汉人思想之必然结果。而其文史考据学等技术性方面的成就,因距离科学的现时代已近,故不得不接轨于现代语史学而重订其价值得失,因而不足以作为当代中华文史经典研究之现成“基础”(或许是文字学性基础,但不可能是学理性基础。此一判准上的区别是不可能由国际汉学来做出的)。【海外汉学欲以传统考据学在西学占一席之地的实用主义态度,颇有碍中华文史思想现代化发展之大计。一者,时当现时代,古典学必须与现代科学汇通,再者,如谈及考据学与辨伪学,当代海外学人在现代学制下的旧学修养恐亦难以胜任。二三十年代后出生者都是进的“新学制”,即使国文课深度远超过五十年代后者,但远不能相比于多有家学渊源的民前出生者,国际汉学则更无此语史条件也。今日反思,所谓国际汉学,既疏离于现代文史科学,复失学于传统旧学,殊难承担中华精神文化现代化发展之宏图。而彼辈占据国际学场要津,以其资历势力意图垄断国际中华精神文化学术事业。】浙东思想之最近似之现代传人,当为思想家梁启超(而非现代史学贡献第一人的顾颉刚君,两人都有深厚哲人气质,但均为史学出身而并非历史哲学家,彼此因一二十年之差和性格之异,梁氏自为开风气之先的民国 大思想家,而顾氏仅为历史史学大家。两位均具哲学资质而均为堕入玄学窠臼,此为两人学术思想成功之认识论关键也),固可视其为开启现代学术史上“黄金时代”方向者之一(而梁氏非浙人,因现代宁波精英们都弃文营商去了。所谓“浙东思想”今日不必再与地域相连,正如“阳明思想”今日更不须与其官职所到的浙,赣,黔地域相关一样)。彼与后来之胡适虽然都是开风气之先者,历史上的重大功绩自不待言,但因二十世纪之学必须介入西学、科学和中西交流等全新领域,这些尚非民国时代早期欧美留学生们有条件予以创造性汇通者。浙东思想,兼蕴哲史,虽必源于《明儒学案》,《宋元学案》等理学思潮,而宗羲学作为史学本色必然牵连数百年古典史学一线,由其综合而成的浙东思想之基底仍为史学,即为以史之实融合心之实而成者,其实学与心学之间,颇可上溯至南宋性理学、事功学与宋元史学之三角关系,其所为集大成者,非指其学术之完成(这是不可能的),而是指其精神志业之方向。用现代语言为:综合数百年间浙东思想含蕴的实证学,实践学和伦理学,名之为“思想学”。而其伦理学一端之重心不在朱学而在王学,故浙东思想的核心当为伦理心学与实证史学之“辩证凝聚”;数百年来的浙东思想传统之所以终结于阳明与宗羲以此。

 

以上选择性列举的诸国精神文化史上的杰出思想史片段,代表着各民族历史上的精神价值体现及其历史资源。这个精神史价值,当然不是指其论述判断具有永恒的正确性,而是强调其具有人本主义理性精神发展史的前进性,故有助于全人类人本理性主义精神之发展。【注意,永远不须重视其本身的民族性功勋;本人长年介绍当代法国思想却并不视其为具有当然之正确性。对我来说,只有具有全人类文明史上创造性价值者才是有精神价值者,此精神文化史价值又不可与物质文化史价值混同;也即绝对不须根据该思潮是否对时代社会物质性发展有影响来定其高低。这当然也是本人对《时代杂志》每年选列百名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不屑一顾的缘由。“思想”二字被如此泛用,此为全球化时代实用主义商业化思潮泛滥的结果:物质性取代了精神性】。以上列举的诸多理性人本主义精神思潮,都是出现于当时某种尖锐时代危机和生存冲突中,可以说都是在精神危机与生存压力下的人本主义伦理精神的积极应变之结果(如古代苏格拉底,中世纪奥古斯丁和鲍绪哀,近代逃避宗教专制主义迫害而流寓他国的诸多启蒙时代思想家们,其革新性思考和作品都是创生于时代与个人的危难环境,其等对峙之道为直面危机现实之理性精神)。其中固然各有作为历史阶段性成就的学理贡献,而其心志朝向和不屈的精神意志,不仅是人类文明生存史上最为可贵者,而且可直接成为激发后来者继续探索“人之所以为人之义”的“种子”。这些千万年来人类互残争战史上不时出现的伟大精神文化思潮,才是几千年文明史上难能可贵的“心灵史瞬间”。(我们在认识论上需要区隔自然性人类精神文明和超自然的神性精神文明,二者不必不可混一)人类精神文明,靠着这些偶尔到来的精彩片段,而在艰难困苦中探索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物种之本质何在,并积成为后代得以受其激发而沿同一人本理性主义大方向接力前行的智慧和勇气。

 

在此近现代人类文明史上的各理性人本主义思潮时段,竟然都可与古代东亚仁学理性人本主义伦理学思想彼此协调一致,可谓人类历史上的奇迹。固然古代各类超越性信仰系统中亦各自含有一定的理性精神部分(相比于原始人类的五花八门自然崇拜而言),然而唯有仁学伦理学蕴含的人本主义理性最为完善与充实,其特殊本质正表现在纯属人性与理性的“仁学范畴及其理念系统”;与其他古代崇拜系统不同,仁学不是供崇拜之用(海外延续古帝王儒教传统将孔孟思想宗教化加以膜拜,实际上为将其变形后加以功利主义利用:作为“上天之灵”保佑信众获利,一如愚昧至极的“抢头香”和“绕境游”民俗),而是供明理、识真、良知之启蒙。本人在《儒学解释学》下卷文天祥一节内指出,其“舍生取义”的“现代性”正在于其身为儒教官员却可将生命行将尽头时的至上信仰对象不是表述为“愚忠于帝王”,而是服膺于最高伦理理念“成仁,取义”。仁学的最高价值是“理念本身”(仁义本身),而不是发布理念的“圣人”(体现仁义的人物)。仁学的传布者是思想家,导师,以及民族集体精神的代表,而不是帝王将相的护佑神或国师。《论语》作为中华精神文明的“第一经”(此第一经绝对不是熊十力等新儒家前辈所说的《易经》,后者中的占卜文辞无一不是古帝王权势祈福之痕迹,为原始权势系统之符号),不是由“圣人”凭空创生者,其伟大的现代性也正反映在“述而不作”之真言上。原始《论语》(排除其后世掺入的与主旨不合部分外)是孔孟之前跨时代数百年中士君子精神之人类文明史上独一无二的伦理格言汇集,其民族性、人类性普适价值,哪里是后世亭台楼阁、金银珠宝可比之于万一的?

 

就人本主义理性观而言,中华古老文明看似距离现代科学理性精神最远,却忽视了本人所言物质史价值与精神史价值的区隔性,未识“理性精神”的不同维面。难道我们会像海外将孔孟商业化、宗教化般作为现代财神爷礼拜供奉那样来曲解“孔孟思想”吗?本人特别喜用“仁学”而非传说中的圣人名作为中华人本理性主义伦理学的标称。盖因先秦创生的仁学思想与秦后御用的“至圣先师”本质上是两回事。海外新儒家一方面强调“辛亥”割除了封建时代帝王专制体制却同时保留了该体制的核心意识形态系统(儒学), 这样的自我思想矛盾而毫不思梳理,正反映了为什么他们科技工商如此发达却现代人文学理思想如此滞后的现实。符号学-解释学分析法,使我们得以在混杂的古典话语系统中梳理脉络,分清现象与功能,最终在最远古文明中 发现了最具现代性的仁学“密码”

 

再者,从本文选择的思想史例子中,由于其共同分有的理性人本主义立场,虽然彼此在内容与风格上千差万别,却彼此颇可“沟通”。最古老的中华仁学则可与各种近现代人本主义欧学相沟通(自然难以沟通于各种超自然的信仰学与超经验的形上学以及最善于哗众取宠的诗学化修辞术)。此为人类精神思想史上极其特异现象,为悠久中华文明传统中最可贡献于全人类文明发展者。(而此先秦仁学资必不同于秦后支撑帝王将相时代信仰学的“儒经学”。海外新儒学与国际汉学各阶段,因缺乏符号学-解释学思维训练,故难以把握“现象性单元”与“功能性单元”之别)。虽然以上辨析结论在在依实、依事、依理,作者自然明白“理实之正”完全不等于“共识之明”。因学界大众多依势、依俗、依利而行。不仅传统上如是,高科技时代文明方向之巨变,更有难以逾越之障碍在。世界绝大多数青少年青年或玩手机或研科技而不喜读书为其一;人文学界全部职业化后,一切倾向决之于市场,而市场化复又体现为“名牌化”,此即: 价值标准具体化为历代“名家”作品,根本无关于作品内容之正误曲直,而只相关于该“作者”是否一度流行并被学术市场机制认定。这些僵化的标准,因为基础于思想商业化机制,名家与作品本身即可固化为学术价值本身(取得其市场地位),成为学子学人必须依之而顺阶谋利的法定渠道。今日国际人文学术理论界最成功者,正是那些善于学场造势并一旦取得“上市”资格随即通过商业化竞争法则(准丛林法则)而永远占据其一席之地。名牌,身价,地位等“物质化特征”遂可成为“精神价值”之标志,并立即受到由全商业化的高科技唯物质主义势力之资格认定。因二者在人类文明大方向上态度完全一致。科技大亨是绝对讨厌理性人本主义的,他们所需要的附属品仅是“娱乐”和“游戏”,当人文学术被改造成语言类游戏工具而被其供养后,其唯物质主义文明大方向才不会受到有力挑战,就此而言,一切超现实、超自然、超实证、纯美术等等的非理性文化现象(其特征恰恰与纯属理性的高科技本身特征相反),反而与其合辙一致。商业化,市场化,职场化,全球化等的综合作用结果,导致一切社会、文化、学术行为凝结为国际制度化(准一致化的的评价标准,得失标准,行为标准),也即准物质文明方式统一化。学界生态成为在实用主义、功利主义、行为主义等原则下所凝固的职场运作的规范规则系列,从而彻底排挤了精神文化层面的反思空间。而前面列举的近现代诸次重大精神运动无不发端于对思想文化界内行为、习惯、传统背后或之上的控导意识形态的深刻反思和纠正。近代史上这类精神思想创发片段都是发生在前科技制度化时期的,其中颇有主体侧主动自由思考的空间。这样的社会心理空间在商业高科技全球化的今天,已然极其稀薄。此一客观事实并不能否定人类文明对于精神文化建设的内在需要:人之所以为人究属何意的永恒探索。这样的内在精神冲动恰恰也是深深掩埋在几千年中华仁学传统中的。所谓仁学的现代性,不是指其具体知识性内容的普适性,而是指其态度和精神方向的人本主义普适性。此一伦理人性固有的态度和方向追求的永恒现代性,自然也是在不同历史环境下对峙于时代的客观历史对象与认知条件的。上面所述的当前全球化时代精神文化的缺失,自然也应是仁学今日之对象、认知与挑战。这是中华精神文明内最为可贵的民族遗产,并千百年来受到其他先进文明的尊重,我们自己如何能够弃此伟大精神传承于不顾而一味趋附发端于他域的现代国际功利主义物质主义呢?再者,人类精神文化发展问题,比上述各优秀精神文化片段各自当时所处的危机环境,不知道要严重多少倍。那么,人类就不得不听任后代逐渐演化为不同程度的准机器人、人造人吗?这 才是古老中华仁学的理性人本主义所面对的、几千年所未知的最严肃、最严酷的精神挑战。

 

科学专家而在文史学术中持非科学态度者,比比皆是。这是我们人文学者未敢听任科技大亨自以为是地为精神文明规划前途的理由之一。如李约瑟分不清科学史与文化史的认识论界限,从而进一步暴露国际汉学界的理性思维局限,分不清“精华与糟粕”,误导着中华精神文明发展的大方向。炼金术,观星术等与现代化学与天文学可以纳入同一 发展轨道吗?科学史应该起自何时?现代科学时代不过三四百年,前科学时代与科学时代间存在有思维的连续性吗?如果没有培根-洛克等现代经验主义和笛卡尔-莱布尼斯等现代理性主义,没有现代实验物理学和现代演绎数学思维的经验理性主义汇通,可能出现真正科学时代吗?自然科学如此,人文社会科学就应继续混淆前科学时代和科学时代的文化史身份区别吗?这样的历史与科学现象之混淆,在自然科学界和社会科学界已然不可能了。而在文化,历史,文艺,人文学术等各国精神文化领域,均仍然充斥着思维混乱,即认识论和价值观的混乱。科技工商政经法等物质文化领域,一切都已纳入经验理性实践轨则,较少存在内在的认识论、实践论混乱(诸领域中的行为分歧属于价值观的有意选择不同,不是认识论、方法论上的思维不清),而在人类精神文化领域则否。今日之所以需要按照现代三大科学范畴(自然,社会,人文)重新为文化学术思想史划分类别与层次,就是首先要使我们蠡清精神文化史现象的“分划图”和“关系图”,来清晰化我们自身的思维方式。本人对海外新儒家和国际汉学家的批评,首先即根据此一立场。当然清晰思维(追求理性真理)可能导致职场失利,惯势思维(追求实用可行)必然导致职场利得。

 

物质性的实利主义思考原则与精神性的真理思考原则分属人生思考的不同层次,各有其适当的运作领域和不同的目标,两个层次不必混同;物利的成就和精神的成就也就不必相提并论。各类异同之间在具体生活中如何拿捏分辨,分别处理,《论语》早有启示,可惜为熊十力等大儒误读了。我们今日既不可以被后现代的伪理论文字织体所忽悠(趋新),也不可被“老师宿儒”的“博古通今”所误导(复古)。另一方面,后现代虚无主义或许仍可提供有关“非理性主义和市场化学术”的有用参考资料,而古代经典的文史积累亦可提供有助于梳理思想史的的历史资料。自然,参考性与基础性不可相混。然而,对文史学理一窍不通的科技工商大亨们,则企图利用市场化职场权势,硬要将这些非理性古今中外资料依其市场价值而定为文科职场的“金科玉律”,以期阻遏人文学术的积极发展,并将其归结为有市场价值的固化学术商品,因而从结构上压制人本主义精神文化的生命力!全球商业化时代的一个重大副作用正在于   此,人类文明的前途能够对其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乎?中华精神文明传统能够对此有关全人类文明事业的未来命运无所作为乎? (完稿于20235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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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幼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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